
●袁升斌(西部钻探定向井技术服务公司)
一个晚霞如火的黄昏,6岁的我跟着二爸第一次走进油区。油区暗褐色、松软的土地让我走得有些踉跄,不得不牢牢抓住二爸粗糙的大手。风中浮动着一种陌生的气味,不时钻进我的鼻孔,又沉甸甸地坠入肺腑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便是石油被开采出来后,散在空气中的味道,有些焦灼和倔强,如同大地在艰难分娩后呼出的喘息。
不一会,一些模样奇怪的巨大铁器出现在大山的凹陷处,它们伫立在旷野上,缓缓地俯身,缓缓地抬头,再俯身、再抬头……动作迟缓而单调。一些铁器身上有一些锈迹,如同生了皮肤病,每一次俯身、抬头都会发出沉闷的“嘎—吱—嘎—吱”的呻吟,像是一位叩拜天地的老者。
二爸告诉我,这就是“磕头机”。
“磕头?”我懵懂地在嘴中默念着这两个字,在心中擅自将它们视为一头头被施了魔咒的金属巨兽。它们要么被迫向大地鞠躬赎罪,要么虔诚而笨拙地向谁膜拜。带着这种臆想,“磕头机”每俯身一次,我心中都会莫名紧张一次,唯恐它终于耗尽了力气,就此栽倒,再也直不起腰来。
再往深处走去,地面开始震颤。地下仿佛有什么巨物正在焦躁地翻身。远处,一座钢铁巨塔耸立着,直插霞光深处,塔身缠绕着粗壮的缆绳和管道,像一个被捆缚住的巨人。塔顶上,工人像蚂蚁一样,正在忙碌。巨大的柴油机嘶吼着,那声音滚烫而野蛮,像是大地胸腔里憋闷太久后发出的一声长嚎,震得我耳膜发颤,连脚下的土地都簌簌发抖,让人心中不禁生出畏惧。
走近后,我才看清那些在井架上攀爬的工人。他们身上的工装满是油渍,原本的颜色几乎被油污浸染得难以辨识。工人脸上也糊着厚厚的油泥,汗珠滚过,便在脸上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沟壑,只有咧嘴笑时露出的牙齿,在暮色中白得突兀。
一位钻工见到我后十分惊讶,笑着伸出手在我肩头轻拍了一下。瞬间,一股浓烈刺鼻的原油味扑面而来,我肩头上也留下了一个乌黑发亮的指痕。奇怪的是,我并不觉得这个指痕搞脏了我的衣服,而是觉得它像一枚勋章,带着大地深处的神奇力量。
一位井架工刚从高高的井架上下来,从旁边拎起一个破旧的水壶就仰头灌水。很快,水壶上就留下了黑黑的油印子。望着他满是油污与汗水的脸颊,我忍不住小声问:“叔叔,身上这么脏,你不难受吗?”
井架工叔叔闻言哈哈大笑起来,爽朗的笑声甚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声。他说:“小家伙,这可不是脏啊!这是咱的‘光荣泥’!”
他摊开自己厚茧累累的手掌,指了指远处一座座正“磕头”的抽油机,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:“你瞧,咱流的汗、蹭的油,都变成它们了。这地下的油娃子,就是靠我们一双手,这么一点一点给抱出来的!”他的笑容干净、淳朴,在油污和汗水的映衬下,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白荷。
夕阳渐渐沉坠,将钻塔和工人的影子拉得更加颀长,像浓墨写在大地上的狂草。就在霞光最盛的一刻,井架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,在空旷的油区里激荡。原来是这口井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施工工序。
我骑在二爸的肩膀上,看见那些满身油污的叔叔们相互拍打着肩膀,咧开嘴笑着,露出洁白的牙齿。他们聚拢在井口,有人甚至孩子气地蹦跳起来,脸上的油光在夕阳下闪闪发亮。那一刻,他们疲惫的身躯里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,如同喷薄而出的油流,灼热地冲刷着周遭的寂静。
回家前,二爸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,蹲下身,小心地从附近一处油管接口渗出的地方,刮了些许粘稠、乌亮的原油装进去。他郑重地将这个小瓶递到我手里。玻璃瓶凉凉的,里面盛着的却是大地深处滚烫的黑色血液。那一刻,我握着这瓶油样,如同握住了一个关于大地深处的秘密。
许多年过去,油区的“磕头机”还在原地不知疲倦地俯仰,如同一种古老而固执的祈祷。当年那些油污满身、笑容灿烂的叔叔们,想必也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发染霜色。那瓶原油的油样依旧摆在我的书桌上,瓶中的原油已经凝固成一块黑色的琥珀。
看着瓶中的油样,已经是一名石油工人的我终于懂得了那些叔叔笑容背后的自豪——原来,当他们用辛苦和汗水从大地深处掘出“黑色的黄金”,为保障国家能源安全贡献了力量,那么,他们脸上的油污便不再是污浊的印记,而是勋章。

责任编辑:屈斌 本期编辑:何沐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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